文\海南日報記者 陳蔚林
暖風和煦,綠樹成蔭,??谑协偵絽^三門坡鎮下田下村里,村道整潔,小樓林立,黃發垂髫,怡然自樂。
82年前,侵瓊日軍猖獗之時,正是在這座小小的村落,誕生了一支英雄的少年連隊。百余名海島少年,緊握復仇槍支,屢屢痛擊日寇。
參與建立這支英雄連隊的瓊縱老戰士吳之,今年1月7日在廣東逝世,以近百歲之齡“重返”故里,長眠于自己為之奮戰半生的紅色熱土。
這片土地給了這位老人什么滋養,他又如何以滿腔熱血回饋這片土地?近日,返鄉祭祖的吳之后人對海南日報記者講起了這段厚重的過往。
1958年夏,莊田、馬白山重訪少年連成立舊址,同老區群眾在大榕樹下交流。(吳之攝影作品)
1950年夏,瓊崖縱隊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南軍區。節假日期間,部隊戰士就在營地草地上圍坐著自演自樂。(吳之攝影作品)
志學之年已立下累累戰功
“敵人搶了村里幾頭牛,你敢不敢跟我們拿下碉堡,把牛趕回來?”
20世紀30年代的農村,一頭牛就是一個家庭的生產力。提問的人話音未落,不滿10歲的一個孩子不假思索:“我敢!”
手里沒有武器,他操起打獵用的山豬炮,跟著隊伍往不遠處的碉堡摸去。幾聲轟轟巨響,敵人四下逃竄,受了驚的牛群破門而出,往自家的方向狂奔而歸。
“以后還有這種事,你還敢不敢再跟著我們干?”領頭的氣還沒有喘勻,就趁熱打鐵做起了思想工作。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孩子再次高聲應答:“我敢!”
少年壯志當拿云。這便是少時的吳之,眉宇間稚氣未脫,但骨子里鐫刻的革命基因已經覺醒——1926年,他出生于海南瓊山,家里窮得只有不到五分田地可以耕種,父親吳乾位卻舍得把房屋騰出來,給瓊崖革命先驅用作大本營,還從內屋挖了一條地道直通村口,為的是方便革命者在必要時逃離險境。
吳之不懂,這些叔叔阿姨為什么有那么多秘密,更不明白他們口中慷慨激昂的革命道理。他只知道,喚父親“位哥”的馮白駒,他稱作“姑姑”的劉秋菊,為了讓窮人過上好日子,能毫不猶豫地把家舍出去、把命豁出去。
他開始不滿足于給他們送信、放哨。1939年4月的一天,父親與時任瓊崖抗日獨立隊第一中隊中隊長黃大猷等人,用家里栽了上百年的青皮荔枝樹制成了一尊土大炮,消滅了困守在大致坡石橋村小學里的20多個日本兵。那天晚上,13歲的吳之跟隨部隊參加了戰斗,作為“紅小鬼”的革命生涯正式拉開序幕。
1941年,侵瓊日軍愈加猖獗。為了遏制其囂張氣焰,瓊文抗日根據地于當年秋季掀起擴軍運動,2000多名踴躍參軍的人員當中,有不少是尚未成年的少年兒童。
吳之(右)和老首長吳克之的合影。
時任瓊崖抗日獨立總隊第一支隊支隊長吳克之在回憶文章中提到,經過深思熟慮,他們決定將這批少年編成連隊,擔任第一支隊特務連的任務。就這樣,這100多名13歲至15歲的孩子正式組成了瓊崖抗日獨立總隊第一支隊特務連。因他們年紀尚小,亦被當地百姓親切地稱為“少年連”。
當時,吳之只有15歲,年齡雖不大,但有著豐富的斗爭經驗,并曾在瓊崖軍政干校接受過培訓,儼然已是一名名副其實的“老”戰士。作為少年連的中堅力量,團結帶領少年們參加戰斗,他胸有成竹。
吳之的次子吳少凡記得,父親曾這樣回憶自己的少年連歲月:吳克之常常親自對小戰士們進行革命教育,用活生生的英雄事例鼓舞大家奮勇向前,積極開展偵察、后勤、公務、情報等工作,同時配合主力部隊以組或排為單位展開對敵游擊戰。
在吳克之的激勵和指導下,少年連的戰士盡管不過志學之年,卻也配合主力部隊取得了不俗的戰果。
為了把這群英雄少年的故事流傳下去,從頭到尾參與其建設的吳之,利用晚年時間走訪了大量戰友,通過口述歷史、影音記錄等方式,對少年連的真實歷史進行了搶救性記錄。
1950年5月2日,海南解放第二天,瓊崖縱隊和渡海部隊舉行入城儀式。(吳之攝影作品) 受訪者供圖
槍林彈雨中堅定革命理想
離開少年連后,吳之參與革命的腳步沒有停下。他先后在瓊崖縱隊開展的一系列斗爭中,以團敵軍工作股長、南征隊隊長、前線指揮部作戰參謀等身份參與了多場重要戰斗。
在一場場艱苦的戰斗中,吳之沖鋒在前,四次被子彈擊中,險些為革命獻身。吳之的三子吳江南記得,父親右肩有個“旋渦”,那是彈片嵌進骨肉的痕跡,自己年幼時總愛伸手去摸,邊摸邊聽那些用鮮血染紅的故事。
幾次陰雨天氣,吳之槍傷復發,疼得在床上打滾。有人送來殘疾軍人證,還給他講解優撫政策,不料他接過證件就一把撕了:“我好手好腳,怎么就要給國家添麻煩了?”
“他這一輩子都好強。”吳江南說,父親不愿說起戰爭留給自己的傷痛,只想把瓊崖革命的精神內核傳承下去。
那些伴隨吳家兄弟成長的革命故事,因為聽了多次,說來如臨現場。
日軍侵瓊時期,有成千上萬的臺灣青年被強征入伍,主要負責后勤保障、修建鐵路、挖掘鐵礦等工作。一次戰斗中,吳之結識了曾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醫學院的臺灣醫生石光亮,與戰友們一同幫助他和多名臺籍日軍官兵,從日軍的殘酷剝削中脫身,或是投奔瓊崖革命隊伍,或是潛伏于敵軍之中為我軍秘密服務。
石光亮對海南革命的貢獻可堪一書。吳之曾撰文記錄其事跡:“我軍多少指戰員和人民群眾在他認真負責的醫療中獲得新生。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,石光亮還曾在保亭等地醫院主持工作,并先后當選廣東省政協委員、第一屆臺盟中央評議委員會委員,為兩岸關系和平穩定發展持續貢獻力量。
關于當年我軍與臺灣同胞共同智取敵人軍車和武器的故事,吳之也在文章中有過詳細敘述:“每次敵人用汽車運軍需品到廣康緋山投放駐軍時,由臺灣兄弟開車讓我軍襲擊。在臺灣兄弟的直接參與下,每次戰斗都取得完全勝利,既全殲敵人,又繳獲武器彈藥和財物。先后襲擊敵軍車30多部。”
解放戰爭時期,在樂東九所,惡戰一觸即發,部隊煮了一鍋干飯,給戰士們各發一個飯團作為犒賞。“槍林彈雨里,父親眼見親密戰友倒在敵人槍下,懷里揣著的飯團甚至還來不及吃上一口。”吳江南說,戰后,父親哀慟至極,痛哭不已,竟急火攻心失了神智,每天又哭又笑地喊著亡友姓名在坡地上奔跑。
當地百姓深受感動,翻山越嶺找來草藥,悉心喂藥數日,吳之方才悠悠轉醒。
吳少凡說,無論是當年參與對日作戰的臺灣同胞,還是支持解放海南的少數民族群眾,都長期與父親保持著聯系,“馮白駒曾經深情贊嘆,‘山不藏人,人藏人’。父親也常說,瓊崖革命的勝利,關鍵就在于堅持軍政一致、軍民團結。我們聆聽著父親的一段段回憶,見證著他與戰友和群眾的親密交往,更能直觀而深刻地感受到,我軍戰士之間是如何親如手足,軍民之間是如何魚水情深。”
放下槍桿子 拿起筆桿子
海南解放,硝煙平息,1955年,吳之在屯昌縣荔枝園127師代理師直工科長,協助師參謀長抓直屬部隊的政治教育和軍事訓練。到了晚上,他還要給師機關共產主義夜校的學員授課。
備課之余,吳之重讀由馮白駒指導、自己主筆完成的《瓊崖縱隊發展史》。一頁頁翻閱,過去十數年的戰斗經歷仿如昨日。他萌發了一個大膽的想法:“除了黨史、軍史、回憶錄等形式,我是不是還能嘗試著用其他文體來展示這段崢嶸歲月?”
之所以覺得“大膽”,是因為吳之只讀過兩年私塾,寫散文、小說對他來說是莫大的挑戰。他用剛剛放下槍桿子的手拿起筆桿子,白天操課不斷,深夜筆耕不輟,僅用兩年時間就完成了12萬字的長篇小說《破曉之前》。小說生動地講述了1942年瓊崖抗日游擊隊和人民群眾打破日軍、偽軍和國民黨反共頑固軍三面挾攻反“蠶食”斗爭的英雄故事,塑造了女交通員陳淑蘭、游擊隊長陳克強、政委洪智深等英雄人物,一經發表便受到了廣泛好評。
時任廣東省作協黨組書記周鋼鳴評價:這是一部海南抗日游擊戰爭的藝術寫照,《中國解放區文化史》評價:這部作品填補了海南解放區文學的空白。“作家吳之”的風頭一時無兩,《破曉之前》成為當下最熱門的“暢銷書”。
小說發行兩個月后,廣東人民出版社就出版了報告特寫集《在紅色的海南島上》,其中收錄了吳之的《永遠不倒的紅旗》、朱逸輝的《六連嶺上現彩云》等21篇瓊崖革命故事,印行的1.2萬冊書籍很快便銷售一空。
從那以后,吳之勤于寫作,文選《溯流思源》、長篇傳記《馮白駒傳》、瓊劇劇本《紅色娘子軍》、散文集《在紅色的海南島上》等著作不斷問世。1957年在雜志《紅旗飄飄》刊登的由馮白駒口述、吳之整理的回憶錄《紅旗不倒》,以及1979年在《人民日報》刊登的由馬白山、林克澤、吳之聯合署名的文章《巍峨五指山 瓊南頂天柱——緬懷戰爭年代的馮白駒同志》,為黨史學界深入準確地研究馮白駒和瓊崖縱隊歷史、瓊崖地方黨史起到了重要作用。
盛名之下,吳之保持著清醒:如果自己要重現的瓊崖革命歷史是一幢高樓大廈,當下采寫的一篇篇作品就是其中的磚瓦和棟梁。于是,他一邊盡力收集史料和文獻,一邊開展大量的走訪調查:寫《馮白駒傳》時,把廣東省檔案局、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等資料庫搜了個遍,復印回來的資料多得能裝幾個麻袋;寫《瓊島烽火》時,他住進開國中將莊田家中,日日采訪,夜夜打磨,時不時還與將軍辯上一辯。
吳少凡介紹,在寫瓊劇《紅色娘子軍》的劇本時,父親曾對馮白駒進行過深入采訪,馮白駒詳細講述了娘子軍的產生和作戰過程,還把自己在娘子軍成立時的講話原稿整理出來給了父親。隨后,父親奔赴瓊海、文昌、萬寧等地,找到了娘子軍連長馮增敏、指導員王時香,以及其他幾十名娘子軍戰士,對她們進行一一訪問。
“可以說,凡是書中寫到的人,只要本人或其親屬在世,父親都爭取去見上一見、訪上一訪。”吳少凡說,每每登門,父親除了帶著紙筆,還會帶上一臺相機、一臺小型錄音機。
相機在當時還是稀罕物件,相片也不是人人都曾拍過。吳之用親手拍下的一張張照片、錄下的一段段音頻,讓嚴謹求實的正史文字與有聲有色的實地見聞互動起來,使得歷史有了更為清晰鮮活的面貌,讀者也有了重回歷史現場的“臨即感”。
為先烈立碑 給后輩引路
“五一”假期,白沙起義紀念碑園游人如織。長期以來,遍布省內各地的革命遺址和設施,都是干部群眾緬懷革命先烈、汲取奮進力量的重要載體。
晚年定居廣東的吳之不時回海南探親,每次回來總會帶著幾個兒子到李振亞紀念園、劉秋菊紀念園、白沙起義紀念碑園、瓊崖工農紅軍云龍改編舊址等革命遺址和設施走走看看。
吳少凡說,從廣東省文聯民間文藝家協會秘書長職務上離休后,父親一面繼續圍繞瓊崖革命歷史題材進行文學和攝影創作,一面堅持為參加瓊崖革命的老戰友和支持革命斗爭的“堡壘戶”等群眾奔走,通過給各級黨委政府去信去電等方式,聯合相關機構組織和社會各界力量,推動建起了一座又一座紀念碑、紀念園。對他來說,這些革命遺址和設施,長眠著自己革命道路的領路人,更蘊藏著瓊崖革命的精神內核,積淀著推動海南全面深化改革開放的源源動力。
“直至90多歲,父親還堅持帶著我們走貧問苦,到海南各地看望生活困難的老戰友和‘堡壘戶’等群眾。”讓吳少凡印象深刻的是,一次,他陪伴父親下鄉尋訪,找到了一名曾在部隊擔任機關槍手的老戰士。
吳之(右一)回訪老戰友。
老戰士一見吳之,激動得渾身直顫,喊了一聲“首長”便老淚縱橫。吳之同樣止不住地落淚——他無法忘記那一幕,這位戰友在一場激戰中,為保護部隊唯一一桿機關槍,拖著受傷的身體跑了幾公里,一口又一口的鮮血嘔了一路,機關槍卻始終扛在肩上、抱在手里。生死之交在耄耋之年重逢,叫人如何不激動?
每次與這些老戰友、“堡壘戶”見面,吳之總要自掏腰包為他們添置些生活用品。遇見生活實在困難的,他就把現金硬塞給對方,常常是大包小包地出門、口袋空空地回家,帶回的只有他們反映的困難,要想方設法推動解決。
吳江南說,父親臨終前幾年患上了老年癡呆,提出要把銀行卡等交給孩子們保管。去銀行一查,卡里余額不過7000余元——這便是老人的全部積蓄。但他們知道,父親留下的財富,遠非金錢可以衡量。
吳之手稿。
吳之去世后,兄弟幾人對其留下的筆記、手稿、信件、影像、錄音等資料,以及中國人民解放軍“獨立自由勛章”“解放勛章”等遺物進行了整理,“這些資料和物品就像一座寶庫,可以為后人提供進一步了解瓊崖革命歷史、傳承瓊崖革命精神、弘揚瓊崖紅色文化的內容基礎。”
當前,兄弟幾人正在抓緊對這些資料和物品進行分類整理,并計劃與相關博物館、史志館、檔案館、紀念園等機構聯系捐贈事宜。吳之的四子吳湛海說,把這些史料捐獻給國家,就是他們能夠幫助父親完成的最重要的遺愿。
原標題:百歲不變 赤膽初心
責任編輯:吉訓偵新海南手機客戶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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